【讲座回顾】王柏华 | 艾米莉·狄金森的语法与诗学实验——以动词为中心的考察
712 -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Emily Dickinson
2018年9月17日下午，跨文化系列讲座迎来了本学期的开门第一讲。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王柏华老师应邀为北语师生带来了一场精彩的讲座，主题为“狄金森的语法与诗学实验——以动词为中心的考察”。本次讲座是比较文学研究所举办的跨文化系列讲座第91讲，由陈戎女老师主持。
讲座开始，王柏华老师首先为大家分享了自己近来研究中的心得，对狄金森的诗歌特点进行了总体的介绍。狄金森是与惠特曼齐名的美国诗人，也是一位视野非常开阔的诗人，她为自己重新思考一切，重新命名、重新定义一切。所以哈罗德·布鲁姆对于她有这样的评价：“除莎士比亚之外，狄金森所表现出的认知的原创性超过了自但丁以来的所有西方诗人”。
狄金森的身上有着奇特的矛盾性：她的诗既晦涩难懂，又直击人们的心灵；她一生隐居，却又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诗人，读者在阅读时放佛闯入了她的私生活。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就称：“狄金森是美国乃至我们美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作家”，同时也说：“我把狄金森当作私交很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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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Emily Dickinson, half length portrait, circa 1846-1847
Repository: Amherst College Archives & Special Collections
关于诗人狄金森的生活，流传着各种八卦。她是阿默斯特的修女，还是一袭白衣的忠贞情人？是“受难皇后”，还是一位“半疯的”女诗人？她的“主人书信”让读者们不禁思索这位“主人”是谁，她与嫂子的亲密书信则使人对她的性向生出猜疑。关于这些猜测，王老师从狄金森的诗作中为大家做出了许多解释。例如对于她的终身未嫁，她的诗作中曾写到婚姻“好比海洋/培育珍珠，和水草”，即婚姻意味着掉入深深的男性海洋和无尽的劳作，她的自我从此永远淹没其中。对于狄金森来说，没有哪一种生命中的“玩具”如诗歌这般令人如此着迷。而关于她爱慕的对象，仅有的证据指向了牧师沃兹沃斯，但是正如《我的战争都埋在书里——埃米莉·狄金森传》中所说，“无论沃兹沃斯是不是这个男人，这场浪漫情感的危机都是狄金森长期延滞的成熟过程和她强烈而持续地渴求亲密感的一个必然结果和高潮”。也许，现实中的某个男人仅仅是狄金森的浪漫情感的一个道具，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也不需要一个男人。
狄金森一生创作了近两千首诗歌，但在生前公开发表的却不超过十首，且均为匿名发表。王老师指出这是因为狄金森并不是为取悦当时的读者，而是为自己、为未来的读者写诗。她选择了一种“私密发表”的方式，在自己选定的范围内将一部分诗作通过书信跟朋友分享。直到狄金森的妹妹在为姐姐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了这千余首诗歌的手稿。
The Gorgeous Nothings:
Emily Dickinson's Envelope Pomes
王老师认为这些手稿对于读懂狄金森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对于狄金森常常有着这样的疑问：“她的诗歌真的那么伟大吗？怎么没有读出来？”发出这些疑问的部分原因在于狄金森诗中前卫和精华的部分在整理发表、在翻译中可能丢掉了，让读者无法深入体会到精微之处。
现存的狄金森全部诗歌手稿主要由四部分组成：
1. 诗笺（fascicles，40册，814首）：诗人亲手抄录的定稿，用针线手工缝制成诗稿小册子，但似乎从未与任何人分享过。
2. 分组诗稿（sets，15组，98页，约300首）：诗人亲手抄录的定稿，分组排放，未装订。
3. 零散手稿（loose poems，约400首）：包括定稿、草稿、未完成手稿，所用纸张多种多样。
4. 由他人保留的或再次抄录的诗作（Poems retained or transcribed by others，约250首）：主要是诗人亲手抄录，随信寄给亲友，但她本人并未保留的诗作。其中一部分诗人手稿尚存，另一部分则已丢失。
王老师特别提到，随着新批评以来各种理论视角的兴起，研究者们进一步考察手稿，发现狄金森的语言远比之前想象的更加丰富。诗体韵律和语法修辞上的反常多为有意为之，在文字、视觉、声音等各方面突破规范的程度，与诗人探测情感和认知世界的深度相互应和。而这些特殊的语言实验、语法上的游戏，由于客观原因所限，在翻译中难以传达。为此，2014年在复旦大学召开了“狄金森栖居中国——翻译的可能性与跨文化视野”的研讨会探讨这些问题。
紧接着，王老师为大家讲解了几份手稿中特异的语言实验，她认为狄金森语言凝练压缩、对语法的使用，其特点如同古汉语一般。狄金森的语言实验中最突出的就是直观的视觉、听觉特点和大量反常的语法。
| 直观的视觉和听觉体验 | |
| ⊹ 特有的标点符号 ⊹ 大量名词采用首字母大写形式 ⊹ 句法崩塌、节奏断裂、韵脚倾斜 | |
| 大量反常的语法 | |
| 生造词 | 词性混用 |
| 突兀的用词 | 不可复原的缺省 |
| 词语的反常搭配 | 特殊的句法形式 |
| 非变位动词的使用 | 虚拟语气的特殊使用 |
狄金森在这样的诗学实验中创造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远远超出了她的时代，与后现代诗学遥相呼应。而现在去读狄金森的我们，也能从中得到很多启示，如何重新认识抒情诗。
而后，王老师为大家介绍了狄金森手稿早期出版和接受的情况。
⊹ 狄金森的一篇隐喻诗，左图为手稿，右图为编者修订后的出版本。题目为编者后加，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诗作的趣味。
狄金森死后，狄金森的妹妹把狄金森的手稿交给了哥哥的情人Mabel Todd，Todd编纂的手稿保存于Amherst College Library；而另一份由狄金森的嫂子Susan为主编纂的手稿则保存于Harvard Library。手稿的分开保存也为学者们的研究造成了一定的障碍。
1890年，狄金森的第一部诗集出版。但是在这本诗集中收录的116首诗歌实际都接受了亲友们反复的修改和各种“手术”。诗作的实验性，都在不同程度上被“打磨润色”。这样的做法既为十九世纪末的读者接纳狄金森提供了可能性，但半个多世纪以来，也遮蔽了狄金森诗歌的原创性，特别是她在诗歌形式上进行的种种实验。
△ 《狄金森诗选》，1890
当时的评论者称“她写起诗来就好像在她之前没人写过诗，带着一种兴奋和敬畏，她进入和操用语言的方式就好像她是一片新大陆的发现者和第一个探险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和组合出新的词语，让句法崩塌，让节奏爆裂，让韵脚倾斜”。几十年后，学者们终于意识到，狄金森诗中这些被“手术”的部分启示应该被给予重视。1955年，由约翰逊（Johnson）编定的包含了这些异文的狄金森诗作的全集本终获出版。
王老师结合大量实例，对狄金森诗歌中的动词用法进行了解析。例如，“受伤的鹿跳得最高”（181 - A Wounded Deer - leaps highest –）这首诗的最后一个诗节：
Mirth is the Mail of Anguish -
In which it Cautious Arm,
Lest anybody spy the blood
And "you're hurt" exclaim!
在第二行狄金森使用了一个无标记动词Arm，而在这个词的前面使用了副词cautiously的省略形式cautious，这给早期编者造成了极大困惑，Mabel Todd先后采用了三个词语（“cautiouns,” “caution,” “cautious”），试图纠正这个语法上的“错误”，最后定稿时选定了cautions。
再如，狄金森以压榨、制作精油来比喻诗人压榨语言（express）的诗作《玫瑰精油》：
Essential Oils - are wrung -
The Attar from the Rose
Be not expressed by Suns - alone -
It is the gift of Screws -
The General Rose - decay -
But this - in Lady's Drawer
Make Summer - When the Lady lie
In Ceaseless Rosemary -
狄金森起初采用了现在时态：“精油 — 得之于挤压”（“Essential Oils - are wrung - .”），但是在第二行，她把标记的系动词are改为无标记的Be，随后又采用了若干无标记动词：decay, make, lie，创造出一系列普遍适用的公理。正如文德勒所说：“‘be’是典型的狄金森式动词中的一个，它以时间上的恒定不变，引导我们着眼于“类型”（Type）的永恒王国，而不是“个例”（Instances）的变动领域。”
王老师还列举出这首诗的多种翻译，并说明这些译文都无法完全还原诗作本来的语法面目。要读懂这种崩塌的语法中的意义，狄金森的读者也要敞开各种可能性，在别扭的语法中与诗人一起寻找意义，一起建构世界。读者在阅读中，其实也在完成一种创作。除了语言中各种语法偏离的现象外，王老师还认为狄金森的诗，就如同此诗中的玫瑰精油，从日常生活中压榨出生活的精华、诗歌的意义，使其不朽。
最后，王老师提出阅读狄金森给了我们新的启示，我们需要改变对传统抒情诗的理解，在翻译和阅读中也要改变传统的认知方式。诗学理论家佩洛夫（Marjorie Perloff）曾言，狄金森的诗歌允许和邀请读者参与，她的诗歌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诗人和读者的美学距离问题。
△ 王柏华老师译作
讲解之后，大家又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人文学院钱婉约教授呼应了王老师的观点，并与大家分享了她读诗的一些故事和经验。几位同学分别就如何理解那些非实验性质的狄金森诗歌等问题，与王老师进行了探讨。讲座主持人陈戎女老师最后总结道：要做一个好的读者，要去留心作者用心为读者留下的蛛丝马迹，更加细致地欣赏诗中精微的信息。讲座在浓郁的诗歌氛围中结束。出席本场讲座的还有钱婉约教授、黄悦副教授。
相关网站推荐
Amherst College
- Emily Dickinson Collection
https://acdc.amherst.edu/browse/collection/ed
Harvard Library
- The Emily Dickinson Collection
https://library.harvard.edu/collections/emily-dickinson-collection
Emily Dickenson Archive
http://www.edickinson.org/
Dickinson Electironic Archive
http://www.emilydickinson.org/
Emily Dickinson Museum
https://www.emilydickinsonmuseum.org/
Emily Dickinson Correspondences
http://www.rotunda.upress.virginia.edu/edc/
Emily Dickinson's Late Fragments and Related Texts, 1870-1886
http://radicalscatters.unl.edu/
诗人之外
文稿 | 马孟琪
摄影 | 段盛雅
编辑 | 王一晴
北语比较文学
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http://bjs.blcu.edu.cn/